從那之後的五年里,夏儀的信一個月一封,再也沒有間門斷過。她的病情仍然時好時壞,但是再沒有嚴重到無法給他寫信的地步。當她發病時,她的語氣就會變得尖銳而激動,她仍然會怨恨他,指責他,然後等恢復正常時再和他說抱歉。
她在這種崩潰與平和中不斷地反覆,崩潰的次數、時間門和程度一點點地減少,平和的時間門一點點地增加。然後從前年一次持續了一周的幻聽後直到現在,她都沒有再生病。
這是一場整整八年的戰役。最初她還會在信里說,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康復,再也不會生病了。但是經歷過無數次反覆後,即使是這兩年都不再發病,她也依然小心翼翼。
這八年對他來說是等待再次重逢的過程,對她來說卻是必須挨過的期限。
電腦屏幕顯示著最後一封信,天色已經接近黃昏,書房的光線昏暗。聶清舟終於從滑鼠上收回手,閉上乾澀的眼睛,十指深深地插進自己的頭髮里。電腦屏幕的光落在他的手背上,黯淡的世界裡,他彷彿一座沉默的雕像。
也不知道多久過後,他拿起旁邊的手機,撥通了夏儀的號碼。
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中,一如既往地平和:「喂?」
「夏夏,我想見你。」聶清舟聲音低啞。頓了頓,他補充道:「現在就想見你。」
「你看完我的信了?」
「嗯。」
「……好,我想去虞平,我們今晚在虞平見吧。」
「好。」
和夏儀的電話結束,他給江雨倩打了電話。
「兜兜,你後面還要繼續實習嗎?能不能請你照看一下這個新的周彬,我最近有事要離開。」
他站起身來合上電腦,一邊收拾東西一邊低低回應著江雨倩的話,他說:「我要去找夏儀,最近都會和夏儀待在一起。」
江雨倩那邊很快答應下來,聶清舟把自己家的地址發給她,把電腦放進包里,然後推門出去看到了坐在客廳里的周彬。
周彬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客房裡出來了,靠在沙發上,居然破天荒地在看書,而且是在看清舟寫的書——《十三個朱莉站在橋上》。
他們倆四目相對,聶清舟意外地問道:「你在看我的書?你不是不喜歡看書嗎?」
周彬面色尷尬,他把書丟在旁邊,說道:「誰讓你這裡太無聊了。」
他也以為自己看不下去,隨手拿起來一本,居然看入迷了。以前他一看到字就覺得頭疼,現在居然會覺得有趣,好像能看懂很多以前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。
流暢地看完這本書時,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擁有了一種超能力,一種叫做「學習」或者「理解」的超能力。這種能力突然讓他沒有那麼恐懼和不安,甚至回想周彬之前的生活,也開始期待或許自己也可以做到那麼優秀,被所有人承認和讚賞。
聶清舟笑了笑,他走進卧室里去收拾自己的行李,遙遠地跟周彬對話:「我有事要離開一陣,一會兒江雨倩會來接你,你可以先點個外賣。」
周彬一下子慌亂地站起來,他說:「你要走?」
「我只是有事而已,你知道,我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,你有問題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。還有,點外賣很簡單的,你嘗試一次就知道。」聶清舟從房間門裡探出頭來,安撫周彬道。
周彬著急地跟進房間門裡,一下午的思索讓腦子裡多出的記憶更加深刻地影響了他,阻止他大喊大叫或者揮舞拳頭,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發泄自己的不安。
聶清舟轉頭看向他,突然放下手裡收拾的衣服,問他道:「假如說……其實我騙了你,你要怎麼辦?」
周彬一下子瞪大眼睛,腦子裡記憶的阻止也不好使了,他直接走上去兩步揪住聶清舟的領子:「你tm的騙我什麼了?你敢騙我,你快說!」
雖然周彬的嗓門很大,但是他的眼神顫抖,憤怒背後是恐懼不安和混亂,像是劫後餘生卻又在洪流中被沖走了最後一塊浮木。
聶清舟望著他半晌,低下眼眸:「是啊,她那時候也是這樣。」
在周彬暴跳如雷前,聶清舟握著他的手讓他鬆開自己的領子,笑道:「抱歉,我不應該問你這個問題。我沒有騙你任何事,我對你說的一切字字屬實。只是我很多年前對另外一個人有所隱瞞,她就像剛剛的你一樣,痛苦了很多年。」
聶清舟把背包的拉鏈拉上,走到客廳去拿自己的大衣:「所以我現在要去找她。」
周彬想罵人,但是聶清舟的神色太凝重,他太了解聶清舟,知道他這種表情是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,搞得他沒能罵出來。
聶清舟拿大衣時,看見被丟在沙發上的書,轉頭去看皺著眉的周彬,問道:「看了我的書,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?」
周彬看了一眼沙發上仰躺的書,抱著胳膊沒好氣道:「平行時空不是所有的可能性都會發生嗎?那應該還有第十四個朱莉,她從橋上跳下去死掉了才對。」
聶清舟微微一笑,他俯身換好鞋子。
「按照道理可能會,但是在我這裡,朱莉永遠不會跳下去,我不會讓她墜落。這就是我的道理。」
說罷聶清舟跟周彬揮揮手,提醒他記得點外賣,關門下樓去了。他關上門時,周彬就站在餐桌旁邊,餐廳的吊燈懸在他頭頂,他的身上光線明亮,表情惱怒又茫然。
這個張牙舞爪的孩子,總是以暴力彰顯自己的強大,以掩飾自己內心的空洞和虛弱。現在他內心的洞,好像被什麼東西填上了一些。
聶清舟淡淡地笑了一下,把門關好。
他把徐子航叫出來做司機,現在只要他不封筆,徐子航立刻什麼都答應,二話不說開車把他送到虞平。路途比較遠,高速上又堵車,等他到虞平的時候已經是凌晨,夏儀已經到了。
她在虞平火車站。
聶清舟下了車之後一路奔跑,終於跑到虞平火車站那長長的台階之前,夏儀孤身一人坐在最高的那一級台階,許多年前夏奶奶坐的同一個位置上。
「夏儀!」
聶清舟不假思索地喊出她的名字,然後愣了愣。
彷彿昨日重現。
夏儀大衣外套里穿著一件棕色連帽衛衣,她戴著衛衣帽子,黑色的口罩,長發順著脖頸瀑布般落下來。聽到他的呼喊,她抬起眼眸看向他,她的身後矗立著那高大的西洋風格的建築,光芒從落地玻璃里透出來,順著她的輪廓漫過長長的台階。
凌晨四點多,四下里一片安靜,除了他們之外再沒有別人經過,只有相望的兩個人,和曾經存在於此的噩夢。
夏儀站起身來,聶清舟想奔上去,她卻說:「你在那裡等我。」
聶清舟邁出的腳步停住了。
夏儀望著他,帶著海洋潮氣的風卷著她的頭髮,她的眼神顫抖著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頭看向地面,緩慢地邁出一步,落在下一級台階上。
聶清舟仰頭看著她,她像是學步的孩子一般,每一步都非常慎重和緩慢,好像每一步都要說服自己走下去。
……
「2018523:我最近重新學習格鬥,沒事的時候看了很多書,還有紀錄片。你還記得高中時你公開課分享的書單嗎,現在裡面的書我都看過了。
《宇宙的奇蹟》裡面說到獅子座里的一顆叫做grb090423的星星,因為和我們距離遙遠,它的光要走一百三十億年才能到達地球。所以我們看到的它是一百三十億年前,宇宙剛剛誕生之初,一顆爆炸的恆星。
我們居然還能看到宇宙剛剛誕生時的光芒。
時間門到底是什麼呢?在宇宙的維度下,時間門也只是一個重疊往複,甚至會消失的東西。此時此刻的我們,此時此刻發生在地球的上的一切,對於另一顆遙遠的星星來說,就是數億年後的光芒吧。我們也是它們的未來。
如果這樣想的話,你就像生活在另外一顆星星上的,未來的光芒,突然落在了我的這顆星球上。」
夏儀的步伐漸漸加快,她不再低頭看著台階,而是抬起眼睛看著他,在她的頭頂,夜空里閃爍著爛漫星河,來自數年、數百年、數億年前的光芒。
她好像乘著銀河的光芒而來。
「2019915:我很想念你,但是我不知道如果我生病了,又會對你說出什麼話,做出什麼事來。我總是想著如果我能完全康復,應該就可以去找你,但是至今一直沒有成功。
或許等到你回到過去的時間門點,等到命運和你再也沒有關係,我才能真正的釋懷。
我以後會一直告訴自己——現在怨恨就怨恨吧,等到那個時間門以後,你就不要再責怪他了。」
……
「20201015:我重新把我寫的所有信都看了一遍,有很多信都想刪掉,但是又覺得,你應該要看到我真實的樣子。
我已經一年沒有發病,我想或許明年可以回國,我打算在那個時間門點之後再見你。
不過按照你的筆記本,我們好像在那之前就會見面,希望我不要出現什麼問題。」
……
夏儀的腳步越來越快,她的手臂揮動起來,像是要奔跑,又像是要飛起來一般。聶清舟張開了雙臂。
……
「2021315:我回來了,今天收到了小雛菊,還看到了和你相似的人。如果我們再見面的話,你會是什麼樣子呢?」
……
夏儀終於走完了長長的台階,她的帽子落了下來,長發隨著她的步子飛揚,全力奔跑著像是一陣露水清香的風撲進聶清舟的懷抱里,被他低頭緊緊地抱住。
夏儀把頭埋在他的脖頸里,低聲說:「我做到了。」
聶清舟撫摸著她的後腦,在她耳邊說道:「做得好,夏夏。」
他話音未落,就已經開始哽咽,淚水睡著他的臉頰流進她的髮絲里,他彷彿抱著易碎的瓷器,丟失多年的珍寶。
夏儀環著他的脖子,把心裡排演了無數次的話說出來:「你以後要不要和我在一起?我和其他人不一樣,我的愛大概不夠好,可能會讓你難過,但是我會努力。」
她也希望她不要這麼沉重,百分百的她尚且都被人說不懂愛,更不要說現在她只恢復到百分之八十。她希望她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愛人,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。
但是她等不到百分百了,她現在就想要幸福。
「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。你是最好的,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,聽到了嗎?」
聶清舟一字一頓地說道,他很少用這種嚴肅的語氣跟她說話,可他的懷抱很溫暖,胸口的顫抖傳遞到她的身上。
夏儀閉上眼睛,默默地點頭。
「那些時候我應該在你身邊才對,我要一直陪著你才對,怎麼能讓你一個人……一個人經受那麼多痛苦……你是怎麼熬過來的……」聶清舟低低地說道。
天色一點點地明亮起來,萬物沉浸在寧靜的冷冽的藍色里,像是太陽從冰川里升起,一點點把藍色融化,變成金黃。
聶清舟鬆開夏儀,夏儀抬頭看著他,伸手捧著他的臉把他的眼淚擦掉。可是他低著眼睛,身體顫抖著,眼淚還在不斷地往下落,彷彿替她要把那八年的疼全部落乾淨才能停息。
夏儀有點慌張,最終她托著他的臉,吻了他的眼睛。
他的眼睛潮濕而溫暖,有淚水的咸澀的味道,在她的親吻下顫動著。
「不要哭了,不要哭了。」
她小聲呢喃著,順著他的淚痕一直吻下去,最後吻上了他的唇。他的唇柔軟又溫暖,也是咸澀的,他慢慢地回應她,極其溫柔地吻著她。
「天亮了,我們去看看奶奶吧。」她抵著聶清舟的額頭,輕聲說道。
聶清舟點點頭,他牽住夏儀的手,十指相扣,好像再也不會放開。
從今以後他要永遠陪在她身邊。
他們從夏儀一級級台階走下來的火車站大門口離開,太陽在高矮不一的樓房間門露出一點身影,毛茸茸金燦燦的,把光芒投在他們身上,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
夏儀想,果然現在這樣才是最好的,雖然聶清舟說希望她生病的時候一直陪在她身邊,但是那樣她一定會帶著怨恨,無數次地深深地傷害他。
她不希望他受傷,最不希望傷害他的人是自己。
她希望那個在她生病時失去控制的自己可以安息,帶著她盲目的怨恨和痛苦遠去,為她對他的愛騰出位置。她想要純粹地、完全地,把最好的愛給他。
時至今日,他仍然是她在這個世界上,最想保護的人。